桃木粮印

　　老队长厚亮可是看着金根长大的，如今队里的仓库保管员宣爷老了，正差个接班掌粮印的，于是，厚亮想到了刚刚中学毕业回乡的金根。

　　队委会开后第二天，队长厚亮便当着全庄上百号男女老少的面，从宣爷手中接过带把的棕红色桃木粮印，郑重地交到了金根的手上。

　　厚亮问金根：“知道这粮印为什么是桃木的吗?”。

　　金根茫然不语。

　　“桃木镇恶避邪，示人心术要正，不生歪念。你，明白这方粮印的分量了吧?”。

　　望着一脸慎重的队长，望着颤颤巍巍的老宣爷，望着队场上爹们奶们、伯们婶们期许的目光，金根似乎觉得手中粮印铁砣般沉重。

　　每天，金根都要拿着一串钥匙提着粮印，打开生产队里的仓库大门，沿着几个高矮不等的粮囤上下观察，检查猫洞、鼠夹，并用长长的竹竿推开檐窗以便粮库通风透气，顺便还要把过季不用的农具擦拭擦拭。等仔细观察了粮囤上的粮印是否整齐无差后，金根才关门离开。

　　那时可没如今丰衣足食。虽然生产队仓库里有稻有麦，但庄子里不少人家中午还是要吃稀饭或是“瓜菜代”。 厚亮队长说：“仓库里的粮可是命根子，一来要送公粮，二来要防灾荒。”他叮嘱金根一定要不负重托保管好粮仓，同时带头鼓励一家老小勒紧裤腰带，有时半个月一天三顿都吃粥。

　　眼看着才九岁的妹妹每天只能吃得半饱儿，加上没菜没汤缺少营养，瘦得只剩两只大眼睛，金根眼里发热，心里发颤。妹妹抱着哥哥央求：“哥哥，你说森林里有许许多多能吃的野果，你带我去吧”。

　　金根的眼泪掉了下来：“哥想办法，哥想办法”。

　　金根的眼里，尽是妹妹瘦削的影子。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金根冒冒失失地闯开了家门，旋即将门反锁上，啪，腋下一只小枕头似的布口袋掉在地上。

　　“什么东西?”爸爸低声问道。

　　“啊、啊，是、是粮印。”金根有点语无伦次。

　　老金头一跃从床上爬起。他拎起布袋，里面窸窣有声，分明是粮食。

　　“哪来的小麦?!”借着豆苗似的煤油灯光，老金头两眼如炬，紧逼金根。

　　“我、我撸的落地麦，想趁夜去换点干面，你看妹妹她瘦得多可怜”。

　　啪!老金头的一巴掌重重落在19年来从未打过的独子脸上。

　　“跪下!”老金头低声怒吼，“你干这种事情，给老队长、老宣爷以及全庄人丟脸!”

　　金根双手捂脸，跪趴在地。

　　少顷，老金头拎起粮袋，用一件长衫裹身，悄悄去了厚亮队长家。

　　此时的金家庄夜阑人静，没人知道金家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生产队又一次召开社员大会。厚亮队长宣布一项重要决定：“金根干仓库保管半年多，很不错。他现在想出去学门手艺。也好，他才19岁，年轻人出去闯闯，我们不能挡道。这粮印嘛，暂时由副队长正才掌管。”

　　又过了两天，老金头把金根交给了邻村的何木匠。

　　第二年，也就是1984年，从安徽凤阳传来的“分田到户”“ 联产到劳”的“大包干”之风一下子轰动全中国。生产队把土地按户论劳包到各家，集体仓库不用了，原来生产队用的一些中小农用具作价卖给了农户。

　　老金头找到了队长厚亮。他拿出百元钞票，请求厚亮同意把那方桃木粮印卖给他。

　　厚亮会意颌首，没有迟疑。

　　……

　　许多年后，金根也渐渐老了。一天，放学回来的孙子突然问爷爷他们家有没有传家宝。金根忙说“有、有”。 金根从老金头夫妇传下的一只樟木箱子底部拿出一个红布包，从中取出了那方桃木粮印。

　　“这是什么?”

　　“这是粮印，老早之前爷爷在庄上做仓库保管员时用的。粮囤盖了粮印后便人鼠不可动粮，若要动粮得众人见证，动后划平并当场盖印以示封存。掌管粮印保管粮食的人一定要诚实、无私、清明。”

　　“诚实、无私、清明……”孙子怔怔地望着爷爷。金根轻拍着孙子的小脑袋：“这可是你老爷爷三十多年前花一百块钱从队里买的，他传给我，我以后会传给你爸爸，再往后，你爸爸会传给你!这就是我们家的传家宝。”

　　金根若有所思，一双渐渐混浊的眼睛端详着粮印欲言又止。或许，在孙子懂事的时候，金根会在垂暮之年，跟儿孙们讲他还有他们的曾爷爷以及早已作古的厚亮老爷爷与这方桃木粮印的故事。(朱明贵)